当奉俊昊导演一部打上黑色幽默标签的科幻电影,所有人都在期待一部有着《雪国列车》阴郁风格的硬核叙事、又兼具《寄生虫》般犀利深刻的讽刺功力的影片。
《编号17》(Mickey 17)并没有契合这样的期待。

《编号17》海报
《编号17》改编自爱德华·阿什顿的科幻小说《米奇7号》,故事设定在地球已不再适合居住的未来。米奇·巴恩斯(罗伯特·帕丁森饰)作为一名“消耗品”在政府主导的殖民远征中,被派往严酷的冰封星球尼福尔海姆。米奇的工作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险任务中死去,然后继续被当作可抛弃的工具般复制重生——他用自己的不断死亡,为外星殖民贡献“价值”。
如果我们用奉俊昊过去的作品去揣测,势必会认为并且希望《编号17》会展现对资本主义的犀利批判,特别是对资本如何将劳动者非人化,并将其视为流水线上的可替换零件。这种系统,对于任何一个零件,哪怕是为它不断死去的零件,都毫不在乎。

《编号17》剧照
诚然,奉俊昊对剥削系统的无情揭露,仍然通过米奇“消耗品”的设定以及他的16次痛苦死亡得以展现,但这一次,似乎我们并不能紧紧跟随米奇的遭遇,进入到声讨资本系统的情境中去。因为,《编号17》中充斥了巨量影射现实的隐喻,数量多到连“消耗品”米奇本身,都需要再死几次,才能把观众的注意力从无处不在的冷嘲热讽中拉回来。
为了证明我并非言过其实,让我随便罗列一些片中的隐喻分类如下:
政治隐喻:种族政策与殖民暴力
影片中的殖民地领导人、参议员希罗尼穆斯·马歇尔(由马克·鲁法洛饰演),因为不甘于败选,遂借助科技资本和忠粉的拥护,组建了一支向外星移民的舰队。马歇尔从各种方面,都让人毫不费力地联想到如今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不止马克·鲁法洛在表演中完美地再现其独特的口音、神态、行为举止,片中的情节,如川粉的红帽子、马歇尔遇刺、他对镜头的钟爱等等,与现实中的特朗普并无二致。

《编号17》剧照
马歇尔自封为尼福尔海姆的统治者,计划将其改造成“纯白色星球”,并在各种场合口无遮拦地宣讲人种优劣的判定,这无疑是对特朗普广受争议的种族价值观的影射。除此之外,马歇尔极力在民众面前塑造英雄形象,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强势领导人,并强调自身的不可或缺性,亦与特朗普长期以来的执政形象高度吻合。
在实施尼福尔海姆殖民计划的过程中,马歇尔无视星球原住民的存在,企图用残酷手段消灭尼福尔海姆星球的生物Creepers,借此宣称人类对尼福尔海姆的主权。这段剧情设定,毫不留情地指向西方殖民者曾经在新大陆的暴力殖民过程。
社会隐喻:来自权力结构的惯性压迫
对社会等级结构的剖析,是奉俊昊电影中最常出现的母题,《编号17》自然也不例外。

《编号17》剧照
米奇在殖民地中处于最底层,被视为“可抛式”存在,象征着社会中被剥削和边缘化的群体。他的多次死亡与复活,反映了底层劳动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循环性剥削。就连米奇的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在变化,从最初的同情逐渐演变为彻底的冷漠,因为他的死亡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影片通过米奇的视角,揭示了社会阶级的不平等和权力结构的压迫。
“科技资本主义”隐喻:工具进化为消耗品
在经典的社会阶级压迫系统之外,鉴于科技对社会的掌控力日渐增强,《编号17》中加入了更多科技代替资本成就系统性压迫的隐喻。
影片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指出,科技资本主义的终极形态不仅是剥削工人,而是让工人由“工具”彻底进化成“消耗品”。因为只有当系统中的任何一个零件都变得完全可以替换时,系统的效率才是最大化的。
影片最尖锐的讽刺,正是探讨了生命价值被“效率”和“进步”的话术包裹,人类是如何轻易地为科技资本主义找到正当化理由的。

电影《编号17》改编自小说《米奇7号》
哲学与存在主义隐喻
通过复制、克隆、上载意识来实现永生,并不是一个新鲜的科幻母题。近年的科幻作品《人生复本》《人生切割术》等,甚至开始动用多重宇宙和意识分离来创造另一种形式的“克隆体”。科幻作品长期以来一直在探问:“如果你的意识被转移到另一个身体,那还算是你自己吗?”
在米奇17和米奇18的对峙中,“谁才是真正的米奇?”既困扰着两个米奇,也困扰着与他们发生关系的所有个体。尽管在现实社会中,克隆与类克隆技术尚未引发人类社会的存在主义危机,但《编号17》同样借由这个设定,影射出一系列后人类语境下的身份解构——当技术打破意识的连续性,人类将要面对的终极拷问或许是某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悲剧。

《编号17》剧照
看到了吧,我只是简单罗列,就能举出这么多《编号17》中涉及的隐喻,而影片中实际出现的隐喻还有更多,范围包括但不限于女性主体性、生育权、文化保守主义、宗教等级制度、金字塔权力结构,甚至弱势群体的心理原罪等。
当影片以一个好莱坞式的“正义战胜邪恶”的范本结局时,每个被奉俊昊吸引而来的观众,可能都免不了心生困惑,因为《编号17》没能满足我在开篇提到的那种期待。
走出放映厅时,我也产生疑问,奉俊昊实在没有必要在一部影片中堆砌如此之多的现实隐喻。一个获奖无数的成熟导演,难道会不知道重点过多等于没有重点的道理吗?《编号17》中涉及的主要隐喻,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足够写好一个可以抓住观众注意力的故事了。
直到我在睡前打开社交媒体,面对算法推荐给我的满屏信息,我突然悟了:奉俊昊是故意要在一部影片中塞入这么多的现实隐喻的。《编号17》并不是要影射某个社会现实,它是要影射整个人类社会的当下!
想想看,若是把此刻的人类社会切片,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政治、社会、阶级、科技、资本主义、系统对个体的压迫、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剥削、种族主义、女性生育权、民族主义、宗教冲突……所有这些都是同时在发生的。

《编号17》剧照
如果从上帝视角来观看此刻的地球,那不正如我们在《编号17》中看到的尼福尔海姆吗?各种各样的问题眼花缭乱、层出不穷,没有既定的先后顺序,只有模糊的因果关系,混乱到几乎没有重点。
奉俊昊简直就是在当下的对面支起一面镜子,《编号17》打着科幻片的标签,实则走的是写实主义路线。全片唯一不写实的,大概只有连导演自己都想不出解决方案的“好莱坞式”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