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凤嬛|冯其庸、孙逊和我的《浮生六记》

谭凤嬛|冯其庸、孙逊和我的《浮生六记》

搁浅 2025-03-10 新闻报 23 次浏览 0个评论

《浮生六记》绘图终于完成了,回首这一路,有一丝疲惫,有些沉重,也略有些轻松。

我与《浮生六记》的牵绊,源于恩师冯其庸先生。那时候我工作单位的地址还在前海西街的恭王府院内。有一天,冯先生一位外地朋友来京,下榻在沙滩附近的宾馆。冯先生要去见面,说,“正好我去办事的地方,离五四书店很近,顺便帮你选点书,你也一起去吧。”我说:“您还有事情要办,我自己去买吧。”冯先生说:“选择书籍,版本编撰都很重要,你不懂这些。”我就和冯先生一起去了五四书店。冯先生说多读诗词,有助于丰富想象力,提高绘画意境的水准。于是选了俞平伯编纂的《唐宋词选译》、沈祖棻的《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词三百首笺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等,冯先生还推荐一些没买到的书,其中就有《浮生六记》。

冯先生记忆力惊人,提起散文,他能信口背诵欧阳炯撰写的《花间集》序,还说是老早以前读过的,觉得好,就背下来了。古典散文类书籍冯先生一直推崇《浮生六记》。谈到《浮生》,他的脸上都洋溢着光彩,话语中的赞叹溢于言表,连我都受到感染,很好奇这书到底有多好,让冯先生这样推崇,难道比《红楼梦》还好?谁知冯先生说:“我是先读的《浮生六记》,后读的红楼,早先《红楼梦》我是不喜欢的,读不下去。喜欢看《三国》、《水浒》,但是《浮生六记》就不一样了,一下子读下去,写得太好了!”他说:“《浮生六记》确是真人真事,沈三白把自己的生活写得真实自然,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陈芸更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女人,聪慧善良,有趣又顽皮,知礼又不完全守礼,她的思想是自由的。这样好的一个女人,却不得公婆喜欢,几次被赶出家门。夫妻两个苦中作乐,把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而且还去乡下居住,柳树下垂钓,一边饮酒一边听着村野传说……书中有很多好的情节,好的意境。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可以画画《浮生六记》。”

提到陈芸,冯先生说自己当年曾经去扬州金匮山陈芸埋骨地寻访过陈芸的墓,还是当时的地委书记钱程芳同志带着他去的。可是到了之后,到处都是荒草,没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有人说金匮山附近有墓地发掘出来一个女尸,还发现了手镯,手镯上面刻有“芸”字。当地朋友知道冯先生曾经寻访陈芸墓地的事,便与他联系,请他去看。他又去看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只是总算对自己的探求有了一个交代。冯先生还告诉我说:“陈芸养病的东高山就在无锡,离我们老家只有五六里路。”一般来说,冯先生和我提到的书籍,我都会认真地了解一遍内容。《浮生六记》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册,但这种情节不连贯、段落式的散文描写,最开始不太吸引我,所以原文我只读了一部分,就放下了,倒是把白话译文认真看了一遍。从那时候开始,《浮生六记》便成了我很多年以来的一个情结。

几年以后,冯先生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出版,又提过类似的建议,说:“陈芸多好的女人,命却很苦,虽然和沈三白过了一段愉快的生活,却很早就去世了。《浮生六记》文字多美,游太湖和女扮男装那段,作为那时的妇女已经很大胆了。画《红楼梦》的人很多,《浮生六记》那么美的文字,目前还没有人画。有时间你要试试。”还说:“你画的时候,一定要把东高山画进去。”于是我又重新翻出《浮生六记》,再一次开始读起来。我买了三本《浮生》,放在不同的地方,便于随时翻看,逐渐熟悉了书中的人物和内容,却找不到画中人的感觉,不敢画。

2010年,我在北京凤凰岭参加“纪念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三十周年暨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期间,大家一起参观香山植物园。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孙逊先生和我聊天时说:“小谭,你为什么不画画《浮生六记》?这个题材非常好!很适合你画,你考虑尝试一下。”他还说到:“ 历来《红楼梦》画的人很多,却鲜少有画《浮生六记》的,你在题材上应该突破一下。”我笑着说:“您也这样认为吗,冯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我有点信心不足,我再想想。”

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这个题材慢慢变成了我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一件事。我一直把《浮生六记》放在案头,有时间就翻看,时间长了,慢慢也有了一些想法和画面,不过总感觉思路还是很单薄,有些欠缺,很多东西表达不出来。冯老那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精神也不够。我把不太成熟的构想和草图拿给他看,他每次都很赞许,强打精神,提出他的想法,提醒我一些重要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胡文骏先生,说他们正在做的“明清美文”丛书,其中就有《浮生六记》,听到我在画《浮生六记》,很高兴,希望我能画出来,可以用在书里面。经过修改筛选,我最终画出十二张。当时冯老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只能半躺半坐在躺椅上,我把画一张一张举在他眼前给他看。他很欣慰,说:“《浮生六记》画出来了?好好。”他看的时候很认真,还微笑着指着一张说:“这个是东高山?我们老家离这里很近。”冯老没有最初提到《浮生六记》时的那种兴奋,我想,大概是自己的作品与冯老的期许还有距离吧。不久,冯老就因病去世了,这本在2017年8月出版的书,最终没能让他看到正式出版的样子。

不过,经过这次的插画,我对《浮生六记》有了更深层的认识,觉得意犹未尽,有了继续画、继续完善的想法。插画出版后,我给孙逊先生寄去一本,孙先生发微信祝贺我在“文学题材开拓上迈出了重要一步”,并且说:“窃以为《浮生六记》尚有开掘空间,现计作画共十二幅,其中尚有与芸娘无关者两幅,未以芸娘为中心者一幅,可否在现有基础上,以芸娘为中心再扩充增加篇幅成一套《浮生六记·芸娘画传》?芸娘是我国清代实有其人的历史人物,也是我国文学史上少有的女性典型,为她画套画传值得。”他还鼓励我说:“为芸娘作画传,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由凤嬛女史担纲,更为画坛添一佳话。”孙先生的鼓励和建议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两个月后,他给我发来一页纸的照片,是按照《浮生》的内容顺序初拟的三十多个题目。他从《浮生六记》中,以芸娘为中心,选取了她与沈复从“两小无猜”到“花烛之夕”,再到“夜读西厢”“课书论古”“同游戈园”“赁居野趣”“持蟹对菊”“女扮男装”“失爱翁姑”等三十多个人生中或甜蜜、或悲伤的瞬间,每个题目都用四个字概括,来展现一个虽然日常却不同寻常的女性的一生。他说:“题目早就草拟,因思虑未周,今又修改充实一过,其中部分还可继续增删……既作《芸娘画传》,应以芸娘为中心,三白只是陪衬,其他男性人物尽量少画或不画……”

谭凤嬛|冯其庸、孙逊和我的《浮生六记》

孙先生拟定的这三十几个题目,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思路,让我之前没有顺序章法、直接跳出思维的想法,忽然有了自己的位置。我很激动,深受鼓舞。后来,我按照他的方法,又补充了若干场景和题目,最终拟定五十二章。在设计的过程中,关于以何等方式,才能更好地表现内容,我一直都与孙先生进行切磋和沟通。我把一些图稿发过去,他每一张都很认真地看过之后,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心得。比如他说:“沈三白的形象,要不要加胡须,什么时候加,要不要带瓜皮帽……”再比如:“女扮男装的场景,放在水仙庙外比庙内更加有市井气,也更能凸显芸娘女扮男装后的潇洒与俏丽”等。从这些对情节景物提出的具体见解,不难看出孙先生对《浮生六记》的熟悉和喜爱程度,以及做事的专注与认真。有些情节通过沟通后再反复推敲,加以变化融合,画面丰满了。随着孙先生的指导和点拨,我画得一稿比一稿有信心,自觉画中的情景也愈加接近书中的意境。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后期是在病中给我提出这些珍贵建议的。我们一直微信联系,我发微信,他很快就有回音。直到有一次,我发了信息,他几天都没有回。我给他打电话询问,很长时间他接了电话,很吃力、虚弱地说,犯了哮喘病,让我还是微信打字方式联系。我很意外,非常惶恐地挂断电话。从1992年认识孙逊先生,在我的印象中,他温文儒雅的形象,多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突然听到这虚弱的声音,真有些接受不了。但是他却很快发来了短信,谈了一些意见,最后说:“芸娘选题甚佳,盼能更精益求精,选个适当的机会推出……”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最后的一次对话……

短短几年,两位支持我的先生先后作古,可《浮生六记》画稿还没有完成,我心里很难受。冯先生健在的时候,我对《浮生》理解得不够,无法完成他的心愿。后来,在孙先生指导下,也才完成了大半。

沈复笔下的芸娘是生动的。她的精神世界丰富多彩,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与求知欲,虽出身贫寒,却是知书识礼、活泼乐观又富有情调,善于发现身边美好的事物,偶尔制作一些实用的小创意,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芸娘的一生,就是家长里短日常生活,还时常拮据困顿,但她富不骄奢,贫能安乐,生活中的起伏都能淡然处之,常怀感恩之心,为他人着想,外表柔弱内心坚强,身处窘境也不曾怨天尤人。

最初的开始,我是在两位前辈鼓励推动下,怀着想要完成他们对《浮生六记》的热爱的一种想法,渐渐地,我也喜欢上了《浮生六记》,爱上了芸娘。

《浮生六记》彩绘图脉络以陈芸为主,描绘了沈复与陈芸相识相知,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坎坷人生历程。画面由四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从陈芸幼年生而聪慧,学语时即“口授成诵”开始;少年沈复跟随母亲归宁,初见陈芸,对其一见钟情,自此“两小无猜”“锦囊佳句”;继而求娶,“藏粥待婿”“花烛之夕”“情思入魄”“耳鬓相磨”,直至沈复为了学业,新婚夫妻暂时分开。第二部分:沈复求学归来,夫妻“小别重逢”,一段情意绵绵夫唱妇随的甜蜜时光;二人通过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比如“解言为笑”“观剧生悲”“屈君试尝”“巧制莲茶”“阁外识香”等,来了解彼此性格以及生活中的习惯爱好,感情逐渐加深;“课书论古”“七夕拜月”“连句遣怀”“中秋走月”“胸中丘壑”“女扮男装”“赁居野趣”等日常场景的画面,则是二人志趣相投的写照;陈芸性情开朗思维敏捷,尊重翁姑,忍辱负重的品性也在“同游戈园”“转怒为欢”“持蟹对菊”“代笔之祸”时有所展现。第三部分:由于家庭琐事引起公婆误会,沈复陈芸夫妇被迫离家,借居在朋友的萧爽斋;沈复时常与朋友邀约相聚,“萧爽待客”“南园备炊”,饮酒题诗作画之时,陈芸也是献计献力;生活虽然拮据,却和睦又不乏快乐,相约来世“不昧今生”;“畅游太湖”时,陈芸感叹“不虚此生”;“舟中豪饮”“憨园结盟”,陈芸释放了单纯善良的天性,又一次激化了与家庭的矛盾,越发引起“翁姑不喜”。第四部分:沈复带着病中的陈芸再次“孑然出行”,远赴“无锡养疾”;一年后“侨寓扬州”,因“筹措生计”“阿双窃逃”终至“沉疴难挽”,陈芸魂断先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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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图断断续续画了四五年,本想去苏州、无锡实地考察一番,但因身体和疫情原因一直未成行,中间生病又中断了一段时间,几次易稿。期间北京大学教授朱玉琪先生和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孟宪实先生看过后,提出希望有别于《红楼梦》,更应侧重于市井平民化的意见,有些部分进行了修改或重绘。老朋友章慎生先生去苏州出差,拍一些苏州风貌的照片发给我作素材参考。画稿还得到了中国工笔画学会原常务副会长、《红楼梦》邮票设计者萧玉田先生的指导。老先生对一些构图细节进行了指教,我受益良多。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先生,多年来一直在工作和学习中给予我支持关照,也见证了我的成长,对于这次的作品,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并答应帮我写序言。我特意请沈阳大学文化传媒学院的孙熙春师弟为此书篆刻印鉴两方,一方为“浮生六记”四字,一方为冯老《枕上再题曹雪芹家世》诗中的一句“楝树花开终结子”作为终结。另外我爱人王金亮先生,对我大力支持,承担了家里的一应事情,使我能心无旁骛地专心做事。

人民文学出版社胡文骏先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之前的《浮生六记》插图本就是由他担纲负责出版,此次听说画成了全套的彩绘图本,也为我高兴,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应出版社要求,名字仍然用《浮生六记》。在我看来,此绘图的出版,不仅仅是我的愿望,更是前辈老先生和老朋友对我的鼓励、期望,感谢一直支持我的新老朋友们。

此绘图本有待喜欢《浮生六记》的朋友品评并提出宝贵意见。谢谢大家!

2022年12月于北京通州桐阴书屋

本文为《浮生六记:彩绘本》的后记,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刊载。

谭凤嬛|冯其庸、孙逊和我的《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彩绘本》,沈复/著 谭凤嬛/绘,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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